四股弦声起,从帘幕后打出的灯光落下来,舞台上的木偶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伴随着“咚咚”鼓声,它们缓缓而出,妆容夸张,宽袍大袖。
和着舞台旁边时而激昂、时而温婉的四股弦曲调,两个木偶在舞台上,或相望、或相拥、或相绕……在幕布遮挡起来的舞台后部,老艺人们正卖力地举着木偶,灵活控制着它们在台上的一举一动。
一
源远流长的木偶戏历史
“小小鼓词人上人,有口无心听下音。虽然不是真君子,也是前朝一古人。”在邯郸馆陶县城城北20多公里卫河堤畔,有一个民风淳朴的村落——滩上村,馆陶木偶戏就生长在这里。
年,经国务院批准,包括泉州、晋江、漳州、辽西、川北等多个地区的地方特色木偶戏,以“木偶戏”这个统一的项目名称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木偶戏,同皮影戏等传统戏剧形式一样,在中国戏剧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
以歌舞演故事的木偶戏在古时又被称为“傀儡戏”,明人文徵明《傀儡》一诗云:“末郎旦女假为真,便说忠君与孝亲,脱却戏衣还本相,里头不是外头人。”木偶剧历史悠久,据传汉朝时就已出现,三国时已有偶人可进行杂技表演,隋代则开始用偶人表演故事。到了唐宋,中国傀儡戏开始兴盛。明清时期,木偶戏进入全盛时期,不仅流行范围广,而且演出的傀儡戏在明代大量吸收戏曲声腔、剧目和表演艺术的营养,使其得到长足的发展,清代以后声腔也日益增多,出现了辽西木偶戏、广东杖头木偶戏、漳州布袋木偶戏、泉州提线木偶戏等分支。
木偶戏通常是演员在幕后一边操纵木偶,一边演唱,并配上音乐。而木偶戏根据木偶形体和操纵技术的不同,种类繁多,有布袋木偶、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线木偶等。其中,杖头木偶遍布中国大地的南北东西。馆陶县滩上村的木偶戏系杖头木偶,古称“托棍木偶”,俗称“三根棒”,老艺人们也称之为肘大偶(方言音hou)。
20世纪40年代,滩上村村民孟宪臣(已故)等接触到木偶戏后,便迷恋上了木偶戏。当时演出木偶戏能挣些钱养家糊口,于是,他们把木偶戏和当地流行的四股弦戏(柳子腔)结合,形成了小有规模的木偶戏演出团体,人员最多时曾达到十七八个。
馆陶木偶戏历代均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孟庆平是孟宪臣的侄子,也是馆陶木偶戏的非遗传承人。他自幼学艺,刻苦认真,天生就一副宽厚明亮的好嗓子,即能演唱又能操纵木偶。如今已经74岁的孟庆平,还时不时在家摆弄着陪他走过六十年的木偶,对他而言,这些木偶是他的家人,更是他人生的见证者。
滩上村木偶戏班。
二
从“戏迷”到“戏精”
杖头木偶在木偶头部及双手部位各装操纵杆,头部为主杆,双手为侧杆。演员操纵时左手持主杆,置于偶人后背中部,掌握身体的前后仰俯;右手持侧杆,分置于两臂,掌握两臂及手的动态。木偶表演动作丰富,尤其手的动态,可细腻地表现出人物的各种情态,能表演开合扇子、撑伞、斟酒、烧香点烛、射箭、舞剑等。
孟庆平
聊起木偶戏,孟庆平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说,木偶戏最早出现在紧邻滩上村的丁圈村。“年发洪水,大部分村民逃难前往河南或山东。但是会戏的没有走,因为他们凭说唱能养家。后来紧邻滩上村的丁圈村有了专门表演木偶戏的老艺人,他们玩木偶,我们常去看,有时他们也来我们村子里演出,这是滩上村对木偶戏的最早记忆。”
曾经,木偶戏是小孩子们最期待的节目。在那个连电视都是稀罕玩意的年代,有声有色的木偶戏自然能吸引相当数目的大小观众。一听闻哪里要演木偶戏了,孩子们都早早搬着小板凳到戏台前占位置,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那些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的“小人儿”。
“那时候,木偶戏活跃于冀南鲁西北一带,唱腔脍炙人口,大家都很喜欢。逄年过节,婚庆丧事,庙会堂会,村里都有木偶戏表演。小时候听说村里要演木偶戏,我都早早去占位置,因为前排听得清。”孟庆平毋庸置疑是木偶戏最忠实的粉丝。一到傍晚时分,木偶戏艺人就会在很多村里的小广场,跟随着乐队“镗镗镗”的敲打声,娴熟地操控着木偶,那木偶戏艺人仿佛有三头六臂一般,手脚并用,将木偶舞弄得令人眼花缭乱,同时嘴里还要根据不同角色唱出不同腔调。歌声、笑声此起彼伏,锣鼓声和木偶戏特有的音调,给静寂的乡村夜空带来难得的沸腾。
从爱看木偶戏,到跟着叔叔孟宪臣学艺。十四岁的孟庆平渐渐开始跟着戏班,走村串镇表演,挣钱糊口,白天在木偶戏班打杂、收拾道具物品等,晚上跟着师傅学习唱腔和木偶操作技艺,还要背记长篇的戏词。孟庆平非常有悟性,他不但学会了木偶戏的全部演出技巧,唱功更是一流。
木偶戏的功夫,不止于表演本身。孟庆平除了会演木偶戏,还能用木头雕刻出所需木偶。从选材到雕刻,每一个演出用的木偶都是他一刀一笔亲手制作的,制作好的木偶再由画匠勾边上色。
木偶戏所需要的木偶,大都经历了制演合一的过程。滩上村的木偶戏使用的木质偶人,头部使用梧桐树根雕刻而成,“年,那会儿木偶的人头和鸡蛋一样大小。在晚上他们演的什么,几乎看不清。后来我们就把木偶人头改大了一些。”
三
三根棍撑起了一台戏
滩上村木偶戏以小戏为主,常演的剧目除了《王林休妻》,还有《田二红开店》《许士林祭塔》《吕洞宾戏牡丹》与《朱九红要嫁妆》。“过去的戏比较多,现在常演的只有这三四个。《王林休妻》是演出最多的一出戏,因为它是农村喜闻乐见的婆媳间的故事。”
孟庆平说,传统的木偶戏班规模是很小的。动作靠手、唱白靠嘴,功夫全在演员身上,而全部行头只推个小车就装得下。演出的戏台也不过是一个长、宽都不过一米五的木架子。“戏台不能太大,大了,我们的车子也带不动。再说,木偶戏表演只需架个台子。”
演出的后棚既是艺人的戏偶表演区,又是操道具、戏偶换身的戏房,而且还是音乐伴奏的后场。棚后壁设有插或挂待出场的戏偶的横木,棚下有供艺人就座的方凳,同时也是设置小鼓、大锣、小锣、大钹等乐器的地方。
木偶戏晚上演最好,“第一次在馆陶县演出时,灯光聚焦在木偶的身上,一出场,人们都叫好。”戏中木偶踱着步子,和着后台铿锵抑扬的弦和鼓点,一句句唱词顺势而出。仿佛真的是由木偶在唱戏一般,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连当时的文化馆馆长,都趁演出时偷偷钻进后棚,想看看这木偶是怎么动的。“老馆长一看说,哟,就是这啊,一身简单行头里只有三根木棍。”
“别看只有三根棍,这种杖头木偶却是最原始、最传统的。虽然简单,艺人们却可以借此表现出木偶的人物性格。”孟庆平说,《王林休妻》中的小姑出现时蹦蹦跳跳,有一种小姑娘的活泼;后来听说妈妈让哥哥王林休掉嫂子,表演者手中的木棍动作加快,以此来显示人物的泼辣性格。王林刚出场时,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甩袖一背手,全是一副潇洒书生模样;而当母亲让他休妻,两根侧棍的动作减少,表现人物呆呆站着时的复杂心情。
四
当木偶戏和四股弦相遇
和木偶戏一样,四股弦也是被沿着卫河迁徙而来的移民带到滩上村的。四股弦又名“五调腔”“四根弦”,是古老的传统地方戏曲剧种之一,流行于邢台巨鹿、邯郸魏县、河南安阳等地区,是河北省地方戏稀有剧种。这种起源于街边场院的戏曲形式,多为七字一句,内容是家长里短的小戏,唱腔明快流畅,通俗易懂。因为主要伴奏乐器是四根丝弦的胡琴,得名为“四股弦”。年,四股弦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馆陶,四股弦与木偶戏的关系可以说是“密不可分”,它们的珠联璧合成就了滩上村木偶戏的辉煌。“有其他村村民也做了木偶。但是,他们只是表演木偶,我们边玩木偶边唱四股弦——这样观众更喜欢,看的人更多。”孟庆平说这是一种创新,“四股弦拉出的声音配合木偶剧很好听。”
四股弦是流传在冀南地区的剧种,从诞生到现在已有近年历史。四股弦使用本地语言演唱,行腔吐字跌宕起伏,高亢激昂,充满阳刚之气,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孟庆平说:“之前给木偶配唱的时候,也唱过乱弹(另一种戏剧唱腔),但村民听不懂,后来我们就改唱四股弦了。”
杖头木偶戏以演唱古代的历史题材、历史故事、历史人物为主,年后,开始移植、改编、创作了反映现代内容的木偶戏,如《田二红开店》《朱九红要嫁妆》等。杖头木偶戏先打锣鼓后演唱、表演。唱词可用二句头、三句头、四句头或不等句;可七言句或非七言句,无特定腔调,可自我发挥或创新。
孟庆平从小就跟叔叔学唱四股弦,不但会唱小生、老生,还会唱花旦。“年那会儿走村串镇表演,常常一去就是两三天,或者一周甚至一个月之久,所以那会儿戏班里只有男的没有女的,如果演出的木偶戏里有旦角,我也能唱。”如今70多岁的孟庆平还清楚地记得十三四岁时学的唱词,张口就来。
60年代正值木偶戏的辉煌时期,一场接一场的演出,也让孟庆平达到了与木偶形神合一的境界。不管是老生、小生、小旦、花旦,孟庆平都能以不同的变音法演唱,惟妙惟肖地唱出小旦的哀怨、小生的斯文、老生的沧桑,还能通过声腔的抑扬顿挫和节奏的快慢,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年纪、处境与喜怒哀乐。当地的人,都夸他既唱得好又演得好,只要听说他来村里演出,就会聚拢过来,有的牵着小孩的手去看;有的带着老人去看;有的甚至放下手中农活赶去看,一次、两次根本看不过瘾,有时邻村还会邀请他去村里演出。
“60年代出去表演,如果村里没有钱的话,一般都会给我们几条烟,有的还给两瓶酒,当时酒才1块、1块5这样。我也不图钱,就是爱好木偶戏,因为那个年代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有烟有酒的就挺好。像我们邻村过红白喜事儿,要邀请我们演木偶戏,我们不要钱,吃一顿饭就可以了,就是个人爱好。”对孟庆平来说,只要有个舞台让他演就行,过过演木偶戏的瘾。
五
平均年龄70的“F4”
如今,和不少非遗项目一样,木偶戏逐渐没落了,杖头木偶戏曾经广受欢迎的风光已经不在。孟庆平告诉我们,事实上木偶戏班子已经两年没接到表演杖头木偶的邀请了。“我们年龄也大了,没力气的干不了木偶戏。表演的戏台架子高,一场戏两个半小时,全程需要手举着木偶——不仅举着,还要唱着。我这体力跟不上了,而且唱的音色、气息也已不复当年。”
孟庆平和徒弟徐小兰
这个乡村木偶戏团队,已经从辉煌时期的接近20人,剩下区区4人。孟庆平的老搭档徐子英已经79岁了,是团队中年龄最大的。他不仅擅长敲鼓,而且乱弹、四股弦都手到擒来。乐队中拉四股弦的徐子江,也已经76岁,而团队中最年轻的是孟庆平的女徒弟徐小兰,如今也59岁了。
“以前演一场木偶戏需要10个人——文场3个、武场4个,加上3个唱木偶戏的。而如今,村子只剩四个人演了。”为了解决文武场的难题,79岁的徐子英自己做了一个架子——锣、鼓、镲、板等乐器都可以摆在上面,类似于架子鼓。这样,他一个人可以顶五个人,“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徐子英和观众交流
杖头木偶戏目前已经被列入河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且获得了一些采购乐器的经费。由于名额有限,获得政府文化遗产项目认证的竞争难免激烈,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艺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孟庆平也很无奈,为了保证这项技艺的传承,他之前常常拿出自己的经费来补贴大家。除此之外,“没人学”更让孟庆平有苦难言,“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就没收过徒弟了,现在的年轻人都选择出去打工,没人学这个‘杖头木偶’,我想传承,但太难了。”
滩上村,冀南仅存木偶戏的地方,这个曾与人们生活十分密切的民间戏班,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孟庆平和他的伙伴不敢想,也不愿去想,面对偶尔的好奇和疑虑,只淡淡回应一句:无可奈何。
(燕都融媒体记者张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