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黄永顺
上世纪80年代,我所在单位的下属汽车制动器厂从城内象来街迁址到大兴的寿宝庄。因工作需要,我经常去提供技术服务,工作之余,便和同事去制动厂附近的“大泡子”钓鱼。那时候对大泡子的正式名称并不熟悉,只知道这里有三个泡子可以人工养鱼。
如今南海子的水域摄影:黄永顺
鱼塘的鱼很多,但我们技不如人,每次的垂钓收获都不如周边的那些“渔翁”。上前一打听,人家说:“我们是海户屯的,在这里钓鱼很多年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海户屯这个地名。
丰台区海户屯社区摄影:黄永顺
古人为村取名是很讲究的,“村”“庄”多是亲族、姓氏聚居的地方,而“屯”“堡”“寨”“营”则和官方有关,比如军事设施等。《北京晚报》前些日子刊登了《菜户营的“菜户”作何解》一文,菜户营就是明朝嘉蔬署管理的蔬菜种植户聚居的地方。那么,“海户屯”这个地名有何来历,“海户”又作何解呢?
南海子曾是皇家苑囿
提到海户屯的来历,那就需要详细了解一下南海子的过往。
南海子又称南苑,其历史可以上溯到辽代。辽金时期的南海子已开辟为皇家围猎和习武的场地。元朝时,南海子被称为飞放泊,元朝统治者在这一片河泊遍布的地区训练海东青扑捉飞鸟、小兽。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将京城“燕京八景”扩为“燕京十景”,添加了南海子的“南囿秋风”一景。清代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载:“海子《志》云:在宛平治西三里,旧名积水潭。凡西北诸泉入都城,皆汇于此。汪洋如海,因名。又有南海子,在京城南二十里,旧为飞放泊,内有按鹰台。明永乐十二年,增广其地,周围凡一万八千六百六十丈,乃育养禽兽,种植蔬果之所。中有海子大小凡三。其水四时不竭,一望弥漫。因禁城北有海子,故别名为南海子。正德十二年,猎于南海子,即此。”
“海子”一词来自于元代,蒙古语把湖泊水潭称为“海子”。元代时,京城北部有一海子,就是今天的积水潭。积水潭原名鸡狮潭,潭的土山后有一座被传“天上掉下来酷似公鸡和雄狮的陨石石雕”,元朝定都北京后,就把鸡狮潭改称海子了。明代蒋一葵所著《长安客话》载:“皇城内有海子,在西苑中,源自宛平县玉泉山,合西北诸泉流入都城,汇积水潭,亦名海子,德胜桥东复流入西苑。汪洋若海,人呼西海子。”明代刘侗所著《帝京景物略》也载:“旧积水潭,曰海子,盖志名,而游人不之名。”
南海子是京城之南的皇家苑囿,是明代皇家内宫游幸狩猎之场所,这里豢养各种家禽走兽,种植果树青菜。苑囿内有饮鹿池、眼镜湖、大泡子、二泡子、三泡子等一系列水域。到了明代永乐十二年(年),这里建起土墙,墙高6米、宽3.3米,周长60公里,饲养鹿、兔、獐、雉等。
《南囿秋风》郑山麓绘
在明代,南海子的功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明成祖永乐五年(年),朱棣下诏书将南海子改为“上林苑”,清代震钧著《天咫偶闻》载:“南海子,明代上林苑也,国朝因为阅武田狩之所。同治以后,神机营各军,岁往驻扎。以秋去春归,军容极盛。其地产蘑菇,有口外风味。又有麃鹿、黄羊、四不像之属,而雉兔尤多。”成为上林苑的南海子与元代的狩猎和校武功能相比,增加了农耕、养殖活动。分设番育署(养家禽)、嘉蔬署(种蔬菜)、良牧署(养家畜)、林衡署(果树栽种)四署,并修建了“二十四园”,豢养了麋鹿等动物,派千余人放养和守护苑中禽兽。明代对上林苑的职能有着很具体的规定。清代张廷玉所著《明史》载:“上林苑监。左、右监正各一人……监正掌苑囿、园池、牧畜、种树之事。凡禽兽、草木、蔬果,率其属督其养户、栽户,以时经理其养地、栽地而畜植之,以供祭祀、宾客、宫府之膳羞。”
清代改称南苑
明成祖定都北京以后,每年都要在南海子进行合围较猎、训练兵马。明英宗、武宗、穆宗等也常率文武百官出猎。《帝京景物略》载:“天顺二年,上出猎,亲御弓矢,勋臣、戚臣、武臣应诏驰射,献禽,赐酒馔,颁禽从官,罢还。正德十二年,上出猎。隆庆二年三月,上幸南海子。”到了明隆庆年间,南海子因年久失修,已日渐衰落,围墙被河水冲溃崩圮,苑中的树木也被盗卖,禽兽也因失去了栖身之所而四散奔逃,一派凄凉败落的景象。戴九玄《南海子》诗中写道:“城南海子四十里,大狩禽物此中是。树木环植周以垣,日获雉兔奉至尊。内官监守但坐看,四垣崩圮禽物散。树木斫卖雉兔空,白日劫盗藏其中。”
清朝入主中原后,把南海子作为皇家苑囿加以修葺,并改称南苑。虽然后来还建了西苑、北苑,但南苑仍是当时北京地区最大的猎场。
顺治帝及之后的四代皇帝在明代的基础上,对南海子做过重修,增建了黄村门、回城门、双桥门、小红门、镇国寺门。《日下旧闻考》载:“南苑獠垣为门凡九,正南曰南红门,东南曰回城门,西南曰黄村门,正北曰大红门,稍东曰小红门,正东曰东红门,东北曰双桥门,正西曰西红门,西北曰镇国寺门。”清代还在南苑重建了四座行宫:旧宫、新宫、南宫、团河宫;又建了八大庙宇:宁佑庙、真武庙、三关庙、娘娘庙、镇国寺、永穆寺、德寿寺、清真寺。为了方便附近佃户进苑值差,还增建了13座角门,角门是当时南海子九门之外的便门,如今角门均已无存,只留下丰台马家堡东路的一个角门作为地名保留下来。
《乾隆皇帝射猎图》描绘了乾隆皇帝在南苑狩猎的场景,清,郎世宁等绘故宫博物院藏
经过清代几任皇帝不断营造、修葺,南苑已是湖沼如镜、林木葱葱、禽兽鹰台、百鸟云集的皇家园林,不亚于北京西北郊的三山五园。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乾隆皇帝射猎图》就表现了乾隆皇帝及王公大臣在南苑猎场捕射野兔的动感瞬间。乾隆皇帝为该图题诗三首,款署:“南苑行围即事三首,乙亥暮春御笔。”“乙亥”是乾隆二十年(年),乾隆皇帝时年45岁。从乾隆皇帝的御制诗中可知,他此次南苑狩猎“是日凡中八兔”,可谓战绩骄人。
南海子不仅是封建帝王游猎之所,也是举行盛大的阅兵活动之处。《清史稿》载:“顺治十三年,定三岁一举,著为令。”此后,清朝皇帝经常在此举行阅兵活动,主要地点在西红门内杀虎台和南大红门北面的晾鹰台两处。《清史稿》载:“康熙十二年,阅兵南苑,圣祖擐甲,登晾鹰台……”
年,永定河决口泛滥,北京城南呈一片泽国,南海子围墙多半倾圮,从苑内逃出的麋鹿、黄羊等被饥饿的灾民们捕食许多。清光绪二十六年(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时,也到这里洗劫,南海子遭到毁灭性破坏,围墙陆续拆毁,行宫寺庙被焚毁,鸟兽尽被射杀。在战乱中,南海子里囿养的珍贵的麋鹿也被抢掠一空,流落异国他乡。自此以后,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皇家苑囿便一蹶不振,日趋萧条。
清光绪三十一年(年),袁世凯利用清政府设立练兵处的机会,将北洋陆军第六镇派驻南苑,这里又成为清朝末年北京城南的一处屯兵重地。
南海子水域摄影:黄永顺
“海户”在南海子当差
“海户”之名最早出于唐代。唐代段公路所撰《北户录》载:“愚闻贞元五年,番禺有海户犯盐禁,避罪罗浮山,深入至第十三岭,遇巨竹百千万竿,连亘岩谷,竹为二十一尺,有三十九节,节长二丈,即由梧类也。海户因破之为篾,会罢吏捕逐,遂挈而归。”《北户录》专记岭南异物奇事,书中所指“海户”是对广东番禺等沿海居民的笼统称呼。《北户录》中出现的“海户”一词,与明代及以后皇家苑囿中的“海户”在含义上是不同的。
明清两代,海户是担负为南苑皇家园林维护苑墙、饲养兽禽、种植土地等特殊差事的民众。《明大政记》记载:“南海子设海户千人守视,自永乐定都以来,岁时搜狩。”初设海户是在明永乐年间,是由京郊附近的一些农民和山西等地迁来的部分民众充当,同时也将一些收录来的净身人派到南海子充当海户。在《大明会典》也有详细介绍:“凡牧养牲口,栽种果蔬等项,永乐间,用北京郊顺人充役。后于山西平阳、泽、潞三府州,起拨民一千户,俱照边民事例,给以盘缠、口粮、连当房家小,同来分派使用。”这些不同成分的海户组成一个特殊群体,是明代京师皇家苑囿海子内的一种特殊居民。
在经济上,海户享有一定的赋税和徭役优免权。如明代沈榜所著《宛署杂记》谈及逃避朝廷的各种募役时称“某为酒户,某为醋户,某为厨役,某为女户,某为女轿夫,某为海户,某为某名下,某为某门下,吾辈率有劳公家,势俱不役。”说的就是海户可以免服徭役。虽然海户在赋税和徭役上有优免权,但其社会地位极低。史书上记载,南海子内海户管理者虐待海户的情况严重,经常有逼死人命的情况发生,海户逃亡现象很多。
清代南海子的海户人数也有定额。清代吴长元所著《宸垣识略》谈到南海子的海户人数时说:“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春蒐(sōu)冬狩,以时讲武。”据《明清海户研究》一文:“清代以后海户有减少,南苑海户几乎都由农户组成。原定海户一千八百人,实际是一千六百人。清代海户人数无定额,经常发生变化,为了保证南苑有足够的海户服役,定期到南苑编审壮丁,年老和年幼之丁则让其脱籍为民,如果海户的子女过多,也允许他们脱离海户户籍,改为普通户民。”
除了从事物资生产,海户的工作范围还包括看守、维护苑囿,协助皇帝围猎和阅兵等。除此外,每年还要在苑内割草,供应内务府庆丰司、上驷院马厩饲料,剩余的出售,所得之银作为购买鹿饲料及南苑岁修费用。据《大政记》载:“南海子设海户千人守视,自永乐定都以来,岁时搜狩。”
明清时期,海户与陵户、坛户、庙户和苑户等地位相似,同属于为皇家服务的特殊人员,都享受各种优惠政策,但他们的生活也是极其窘迫。明清两朝虽然没有明确规定海户的社会地位,但他们的生活状况、待遇却极低,清代在制度上沿袭明代。清王朝覆灭后,这些“户”得以解脱,并获得新生。
“海户”中有特殊人群
虽然史料中在谈及南海子的海户人数时,所载定额是人,但是,海户并不止这些人。从明代开始,海户中就有一些特殊的人群,这些人为了当太监而“自宫”,没想到当不成太监,被送到南海子当了海户。
宦官本来只是服侍皇宫,不会到地方上任职,但在明代有了“镇守太监”一职,宦官的前途瞬间无限远大。永乐初年,明成祖便派宦官与武将协镇地方。明仁宗朱高炽执政时,宦官出镇的地域和人数都大大增加,明英宗朱祁镇时期,镇守太监更是遍设于各省各镇,地位较高的宦官纷纷出任镇守太监,权势十分显赫。镇守太监本为监督防区军事,但防区内的民情政事也在其监视之下,他们除了进行监视密报等特务职责外,还常常倚权越界,直接干预地方政事,并借各种名目搜刮财物。直到嘉靖八年(年)才下诏整顿,此后镇守太监虽未绝迹,但其设置大幅度缩减。
试想,与全国的读书人和军士相比,太监的人数总是极少的。读书人和军士想当文官和武将,那真是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而只要当了太监,就有机会从那一小群人中脱颖而出,跃居一方大员之上,那社会上是不是就会有一些人想去当太监?《北京晚报》9月6日刊登的《长河之畔五塔比肩》一文中,就有钱氏四兄弟全部进宫当太监,老三钱能从而以太监身份镇守云南12年,为祸一方之事。因此,在明代,有一些人希望通过自宫,也就是私下阉割,来达到被录用为太监的目的,从而敲开通往富贵的大门。
自宫是官方禁止的。明末清初顾炎武的《日知录》载:“成化元年七月丁巳,直隶魏县民李堂等十一名,自宫以求进,命执送锦衣卫狱罪之,发南海子种菜。祖宗以来,凡阉割火者,必俘获之奴,或罪极当死者。出其死而生之,盖重绝人之世,不忍以无罪之民受古肉刑也。景泰以来,乃有自宫以求进者,朝廷虽暂罪之,而终收以为用。故近畿之民畏避徭役,希觊富贵者,仿效成风,往往自戕其身及其子孙,日赴礼部投进。自是以后,日积月累,千百成群,其为国之蠹害甚矣。”余继登的《典故纪闻》载:“成化十一年冬,有自宫聚至四五百人,哄嚷求收用。宪宗云:‘此辈逆天悖理,自绝其类,且又群聚喧扰,宜治以重罪。但遇赦宥,锦衣卫其执而杖之,人各五十,押送户部,如例编发海户当差。是后有再犯者,本身处死,全家发边远充军。礼部移文天下禁约’。”
明朝内廷将收容来的自宫之人分等级分派,发往南海子充当海户者是等级最低的。明代罗虞臣云:“礼部请收京师内郡自腐者一万余人为三等:上等者,给役宫中;次者,留应各王府补缺;又次者,充海户,皆得岁食粟钱如令。”被发派到南海子当海户的自宫者有多少人呢?《大明会典》载:“嘉靖二十六年……海子供役净身男子人,每名于京食月支米三斗。”由此可见,仅仅是嘉靖二十六年(年),南海子就有名自宫之人,当年的海户肯定不止人,而是远超此数。
海户居住在海户屯
昔日皇家苑囿管理极为严格,海户出入南海子要凭腰牌(相当于工作证),并有专人带领,出入还须走指定路线。当时海户在海子里当差,不得在苑内居住,而是在附近的屯聚点居住,这些海户的聚居地后来就形成村落,也就有了“海户屯”之名。《北京丰台区地名志》载:“当时海户在海子里值差,而在海子外设居住点,故称海户屯。”
南海子外有多处海户居住地,均称为海户屯。因南海子面积很大,海户们按工作地点就近从四个苑门出入,也就形成四个海户屯,分别是:原大红门外的海户屯(丰台区);原小红门外的海户屯(朝阳区);原黄村门外海户屯(大兴区);原东红门外的海户屯(通州区)。
这四个海户屯都处于海子墙垣边缘外地带。至今仍以海户屯作为地名存在的有两处:其一,通州马驹桥乡海户屯,现设南海户屯、北海户屯两个村民委员会;其二,丰台南三环中路,木樨园立交桥南边的海户屯,这是最为著名的海户屯,现设海户屯社区,隔凉水河相望还有海户西里社区。《北京市丰台区地名志》载:“海户西里在凉水河西侧,南三环中路南侧。东起凉水河西岸,南至规划中的海户南里,西至马家堡东路,北至南三环中路与西罗园住宅区相对。区域东部有明、清时海户住地,名海户屯。因住宅区在其西侧,年定今名。”
丰台区海户路摄影:黄永顺
为了解当年海户们居住的地方,我特意去丰台海户屯走访。早些年这里一直有住户种植着菜园子,都是原海户们的后代。如今,这里早都建起了楼房,迁来很多新的住户,建立了海户屯社区。
当年的四个海户屯中,除了通州和丰台的两处海户屯,朝阳和大兴的两处海户屯变成了海户村:一是朝阳区小红门东边的海户村,现为十八里店乡的一个村庄;二是大兴区黄村门外的海户村,原在海子墙西南角,如今是京开公路东侧的海户新村,距黄村镇东北有1公里,京开高速路从其西侧通过。过去这四个海户屯中的老住户有不少海户的后代,如今北京城市建设飞速发展,今非昔比,这几处当年海户们的家园中,原住民已经不多了。
南海子秋韵摄影:黄永顺
海户屯留有海户的印记,而新建的南海子郊野湿地公园也能唤起人们对于昔日皇家苑囿的记忆。南海子郊野湿地公园在明清时期的南海子原址新建而成,规划总面积11.65平方公里,接近于4个颐和园的面积。园中有“南囿秋风”石碑,一块高约8米的巨石矗立在纪念园湿地景观湖畔,正面是乾隆手书的“南囿秋风”四个大字,与周围的波涛般起伏的芦苇形成一刚一柔的鲜明对比,既是点景之石,也是点睛之笔。